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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城報仇第三十八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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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城報仇第三十八天

春風小院熏香暖, 花樓歌婉轉,美人舞旋輕。

京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樓:春華樓裏,一群京城數得上號的紈絝衙內呼朋喚友,相聚酒樓閣子, 大白天裏一個個喝到酩酊大醉。

當中就有兵部莫侍郎家的衙內, 莫三郎。

酒氣上頭, 莫三郎醉醺醺念叨個不停。

“你們不知……我遇到個何等絕色的小娘子!嗐, 又美又兇,撓心撓肝!”

眾紈絝哄笑,“嬌滴滴的小美人, 河東獅吼起來,到也不見得如何兇悍。”

莫三郎擺手,“哪是嘴上喊喊這種假兇悍!小娘子的聲音又脆又好聽,聽來半點不兇, 兇的是她抓刀的手!一刀下去骨肉分離, 兩刀下去剝皮剜肉。我遇到的這位啊, 她可是京城罕見的開肉鋪的小娘子,肉鋪西施!”

紈絝子們大感興趣, 一個個酒也不喝了, 美人歌舞也不看了, 鬧哄哄攛掇莫三郎多說兩句, 那罕見的肉鋪西施小娘子, 究竟是何等的美貌和兇悍。

莫三郎偏不肯松口細說。

群魔亂舞當中,眾人齊聲對著莫三郎起哄,只有美人屏風後頭躺著的郎君半點沒反應, 半醉中任由花娘纖纖玉指解開衣襟,露出半個精壯胸膛, 人也不未阻止,只懶洋洋地扇風。

說起來,這位才是京城眾多紈絝衙內的領頭人物。今天眾衙內們相約酒樓,也是慶祝這位安然度過一場劫難。

前陣子當街鬧出好大一場風波,吃了一場彈劾,丟了身上禁軍官職,又被家裏發狠責罰一場,消失整個月。

眾人都以為雁二郎折在這樁風波上,沒想到居然被他有驚無險度過劫海,人又出來耍了!

莫三郎喲了聲,笑指屏風後頭,“都來看看二郎!大家都湊近了想聽肉鋪西施的故事,只二郎沒半分興趣。跟哥哥們說,這兩天心裏頭惦記著哪家美人呢。”

屏風後頭躺著的,赫然正是興寧侯府嫡出二郎,雁翼行。

雁二郎懶洋洋說,“剛狠挨了一頓家法,今早上才從祠堂放出來,走動幾步都疼,哪有空惦記女人。”

莫三郎不信。

他指著雁二郎對眾人笑說,“大夥兒認識都不是一兩日了,你們瞧瞧二郎今日。人是不是眼瞧著浪起來了?魂飛了似的。怎麽,一個月不見,瞧見了哪家如花似玉的小娘子,讓二郎生出了念想?”

雁二郎斜睨一眼,“你不認識。”居然沒否認。

眾紈絝子頓時一陣轟鬧。眾人簇擁到屏風四周,把雁二郎團團圍攏,七嘴八舌問起叫他惦記得魂兒都飛了的美人,究竟是哪家千金。

雁二郎卻半個字不肯透底,任由眾人哄猜。

莫三郎叫道,“二郎好沒意思!上回鬼市撞上個賣扇子的小娘子,象牙扇骨的印記看著像從你家裏偷的。我半點沒藏私,第二天就告訴你了!這回又撞上開應家羊肉鋪的西施美人,我還是半點沒藏私,轉眼告訴你們——”

雁二郎半闔攏的眼睛瞬間睜開,人從貴妃榻上起身,撣幾下揉皺的衣擺,取過身側的精巧象牙扇,打開扇了幾扇。

“應家羊肉鋪?你剛才說的肉鋪西施小娘子姓應?應該的應?”

“百家姓氏裏有幾個應?就是應該的應。”莫三郎這人記吃不記打,早忘了自己驚嚇逃竄的狼狽,反倒得意洋洋地賣起關子:

“想知道肉鋪西施的羊鋪子開在何處,想當面看美人耍刀?我看二郎你這把扇子不錯……”

雁二郎半句廢話不說,直接把手邊把玩的象牙扇合攏遞過去。

“你的了。”

*

夏天的京城天氣漸漸熱了。樹上知了聲聲,義母在暑熱氣裏又發作一場眩暈。

自從搬家之後,從仲春到初夏都沒有大發作,這場眩暈卻來勢洶洶,義母接連兩天臥床不起,驚得阿織哭了幾場鼻子。

應小滿兩天沒出攤,守在家裏看顧母親。

請來兩三個郎中,每個看完都只開養陰補氣的方子,問起時說得都是同一套說辭。

“年紀大了身子就容易不好,若說有嚴重病癥倒也診不出,無非是年輕時操勞多了,氣血虧損。趁夏天好好調養身子,多多飲食藥膳滋補,冬天不至於出大問題。”

問起吃藥調養能不能痊愈,郎中們卻又都搖頭,不肯給出準信。

應小滿蹲在竈臺邊,往竈裏塞柴火。

阿織蹲在旁邊看阿姐生火,納悶地問,“吃藥也治不好嬸娘的病麽?”

“煮的不是藥,是加了桂圓銀耳枸杞當歸的滋補方子。郎中們診不出娘的病,只說飲食調養身子。”應小滿盯著竈裏剛升起的火星。

說起來,七郎當初送來的滋補藥膳,嬸娘連吃了十來天,那段日子氣色明顯紅潤許多,就連咳嗽也少了……

可惜藥膳方子太貴,吃完了七郎送來的藥包。義母舍不得繼續按方子抓藥,就連藥膳方子都推說燒了。也不知是真塞竈裏燒了,還是被義母藏去了某處。

按老娘的性子,多半收起來了。

應小滿看一眼炕上昏昏沈沈睡著的母親,輕手輕腳地四處尋摸屋裏,挨個箱籠打開看看,找藥膳方子。

半天沒找著,炕上睡著的義母又咳了幾聲,眼看要醒轉。

她急忙把打開的箱籠蓋子全闔上,起身去倒紅棗姜茶。

捧一杯姜茶餵完後……被老娘給攆出門做生意。

“提起給你說親你不肯應,肉鋪子又接連幾天不開張。”

義母咳嗽著,斷斷續續跟她說, “咱家立的是女戶,比尋常人家更不容易,想在京城長長久久過下去,家t裏要麽有人,要麽有錢,兩樣總得占一樣。”

說完連連沖她揮手,“別惦記你老娘,我好得很,幾十年都過下來了,不差這兩天。太陽曬屁股了,帶阿織去鋪子。”

應小滿只得把今天的二十斤新鮮羊肉以木桶裝好,抱起阿織上車,推起軲轆小車出門去。

娘說的對,家裏要麽有人,要麽有錢,兩樣總得占一樣。

七郎騙她,明面跟她商量報仇,暗中卻護著仇人性命。

那出入應家的從此沒晏七郎這號人。

她一個人也可以報了爹爹的仇,再帶著阿娘和阿織,一家三口在京城好好地過日子。

沒想到,今天被老娘攆去做生意,遠遠地還沒走近肉鋪子門面,迎面就瞧見了想不到的人。

許久不見的雁二郎脫下花俏衣裳,穿了身純色朱紅無花的團紗袍子,厚底綢面鞋,牛皮腰帶,於他來說算極簡樸的打扮,只帶一名牽馬長隨,不緊不慢繞著肉鋪子轉了一圈,停在羊肉鋪的五字紅紙,定睛打量片刻,笑了。

“這字寫得……橫平豎直的。該不會是應小娘子自己的手筆罷?嘖嘖,七郎,你們不是交情不錯?她怎的不和你求幅字,做個匾,掛在大理寺官衙斜對面的這處肉鋪子門面高處?”

雁二郎對面站著個身穿雪青色襕袍的郎君。

濃黑烏發以烏木簪子整齊束在發冠裏,陽光映亮清俊的眉眼,穿堂風吹起廣袖衣袂,人站在風口擡手一攔,把不速之客擋在路邊。

赫然正是晏七郎。

七郎唇邊同樣掛著笑。

輕飄飄地掃一眼雁二郎的腿,張口就戳人肺管子。

“聽聞二郎這次家裏罰得不輕。棍傷還未痊愈就滿城亂跑,仗著身體強健,不怕瘸了腿?”

雁二郎搖了搖扇子,滿不在乎說,“怕什麽。抱得美人歸,瘸腿也值得。”

擡頭看看頭頂日頭,“眼下可是官衙當值的時辰。七郎,你不好好坐你的衙,怎麽我剛來,你也換了身便服來肉鋪子?盯的這麽緊,呵呵,怕我盯梢應家的小滿娘子?”

晏七郎溫聲緩語道,“怕的不是你盯梢小滿娘子。怕你雁二郎光天化日被小滿打死,不好收拾。”

應小滿推著小軲轆車,從旁邊繞去門面,和肉饅頭店老夫妻打過招呼,把阿織抱下車,開始一塊塊地卸木板。

阿織捧著剛出爐的肉饅頭,站在旁邊邊吃邊說,“阿姐。七哥在路邊。他在看你。”

“早和你說過了,別理他。當做沒看見。”

阿織茫然地啊了聲,又說,“阿姐,七哥旁邊,還有個穿紅衣裳的阿叔在看你。”

“那個是壞人。更別搭理。”

阿織嚇了一跳,瞪大了黑葡萄的眼睛。前些天才趕走一個壞人,今天又來一個!

在阿織驚恐的眼神裏,身穿朱紅袍子的壞人……撇下七哥,朝阿姐走過來了!

雁二郎臉上掛一抹懶散笑意,立定在應小滿面前,張口問的還是肉鋪子掛的紅字。

“這字寫得橫平豎直,越看越像應小娘子自己的手筆。說起來,你不是和晏家那位有交情?既然鋪子就開在大理寺官衙斜對面,怎的不索性和他求幅字,做個匾,掛在肉鋪子門面高處?必定吸引得客似雲來……”

說話間留意應小滿的神色,看了幾眼,人倏然彎腰湊近過來:

“昨夜哭了?瞧著眼皮子有點腫。誰惹你哭——”

不等他說完,應小滿擡手就是一巴掌。

巴掌來得快,雁二郎猝不及防,險些被抽在臉上,憑著從小武場練出來的腰腿功夫往後一個急仰,這才勉強躲開。長隨大呼小叫地奔過來,雁二郎擺擺手,把人揮退。

趁雁家主仆倆掰扯的功夫,應小滿已經卸下所有門板,一手提裝二十斤羊肉的木桶,一手牽著阿織的小手,兩人直接進了肉鋪子。

雁二郎險些當面挨一巴掌,人卻不慍怒,反倒笑個不停。

“看來昨夜真哭了。”

他擡頭看看橫平豎直的字,又回頭瞥了眼路邊並不急於走近的晏七郎,琢磨了片刻,饒有興致問,“你們兩個,吵架了?”

晏七郎並不搭理他。

肉鋪子開張,羊肋排掛在鐵鉤子上,長桿掛起,砧板堆和斬骨刀擺放整齊,應小滿剛開始吆喝第一聲“新鮮羊肉——”

晏七郎排在買肉隊伍頭一個,站在鋪子門面前,好聲氣地說, “買十斤肉。”

*

砧案響起一陣清脆的刀聲。

應小滿專註地切肉。

來肉鋪子買肉的都是主顧。莫三郎的生意她都做了,晏七郎的生意為什麽不做?

十斤肉細切花費的功夫不少,七郎輕聲說,“今日有雁二郎在,莫叫他看了我們笑話。小滿,我們約個日子,尋洞明橋你相熟的那家茶肆,我們坐下詳談如何?”

一句話說完時,肉鋪子刀聲也正好停下。

“十斤上好肋排肉,一斤一百二十文,惠顧十斤一千兩百文整。”

應小滿把包肉的油紙包遞去,伸手,“給錢。”

晏七郎啞然遞過一張兩貫的紙交子,應小滿擡手收錢。

紙交子落在手掌心,始終盯著砧板的視線才擡起,看了眼兩貫的面額。

“別走,找錢。”

晏七郎神色帶出點無奈,瞥了眼旁邊伸長了脖子看熱鬧的雁二郎,“當真要叫他看笑話?”

應小滿的眼角有點發紅。

剛才不小心眨了下眼,一滴淚花要落不落地沾在睫毛上,她擡手飛快擦去,嘴裏還是那句:“等著,給你找錢。”

七郎嘆氣,“莫找錢了,折多少肉?多切點。我一並帶走。”

應小滿掂了掂分量,一刀下去,切出八兩精瘦脊肉,以油紙包好,把油紙給身邊的阿織,教她遞過去。

阿織雙手捧著油紙包繞出鋪子門面外頭,糾結了半日,“阿姐不讓我喊你七哥了……”

七郎彎腰接過油紙包,擡手摸了摸阿織的小腦袋,“那就喊七郎。”

“哎!”阿織頓時高興起來,踮腳遞過八兩肉的油紙包,揮手說,“七郎慢走。”

七郎註視著門面裏低頭忙碌的應小滿,“得空我再來。”頓了頓,眼風瞥過路邊瞧著就不像老實樣的雁二郎,又叮囑說:

“他被召入宮裏申飭,丟了身上禁軍指揮副使的官職。家中又挨一頓家法,近日才放出來。若今天他敢當街做什麽,你只管把事鬧大。即便是得寵的外戚,也不能次次都僥幸脫罪的。”

應小滿仿佛沒聽見般,依舊篤篤篤地剁肉。

話音落地片刻,她這邊沒反應,七郎便不走,安靜立在原地等候回應。

隔半晌,應小滿輕微點一下頭,示意聽到了。

晏七郎深深看她一眼,轉身走出小巷。

目送著七郎的背影走遠,雁二郎饒有興致地一挑眉。

“阿姐不讓我喊你七哥了……”這句話實在有意思。

自打上回在大街上被算計一場,雁二郎身上新領不久的禁軍官職被一擼到底,家裏震怒,他實打實地捱了一頓家法好打,險些把腿給打斷,又跪了半個月祠堂。

表面上瞧著沒什麽,裝無事人照常走路真他娘的疼。

他忍著腰腿疼,象牙扇在手裏唰地張開,搖了搖。裝作無事人般踱過去門面,擠開排隊買肉的婦人,學著晏七郎喊:

“十斤肉。”

應小滿咚一聲扔了刀,“今天統共就二十斤鮮肉。賣了十斤,還剩十斤。全賣給你,我老主顧們買什麽。不賣!”

雁二郎:?

賣七郎可以,賣他就不行?

應小滿撇開他這邊,往人群後頭喊,“高嬸子要多少肉。”

剛才被擠開的婦人瞪一眼雁二郎,上來笑說,“應小娘子照顧老主顧生意,以後肯定多來你家。今天家裏來客,買四兩肉臊子。”

“等一下,馬上好。”應小滿撥開碎發,擦去額頭晶瑩的汗,開始細細地剁肉臊子。

雁二郎:……?

十斤的大生意不做,四兩肉臊子剁半天?應家小娘子,合著就這麽瞧不上他?

雁二郎唰地開扇子,搖了搖。

這憋屈酸爽的滋味……罕見,銷魂,值得回味。

硬生生把他給憋屈笑了。

雁二郎不怒反笑,手裏把玩的象牙扇唰一聲合攏,回身瞥了眼七郎走遠的方向。

倒也不見得是瞧不上他。

感覺更像……正主兒走了,他成了撒氣的替罪羊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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